周道明有过两次生命。第一次是父母赋予的。三年前他离开山西永济黑砖窑,算是重生。
1992年底失踪之前的周道明,五官端正、皮肤白皙;三年前他回来的时候蓬头垢面,认知障碍;今日的他靠呼吸机和点滴维持生命。
他说自己经历了14年暗无天日的山西黑砖窑的生活,换来的仅仅是1220元工资和此后三年维权得到的2万赔偿金以及劳动局给的1000元慰问金。
奴役,贫困,疾病,被遗忘,被放弃……周道明是在黑砖窑里靠啄食泥土生存的众多窑奴中的一个缩影。
9月1日,知名媒体人钭江明等将周道明重新拉入人们的视线,一直努力为周道明维权的律师王莹也呼吁人们更多关注这位窑工。而网友们正在以不同形式表达着对他的关心。
病危:3小时手术切除1.5米小肠
湘潭市岳塘区,湘潭体育中心所在地。
沿着这座第11届省运会主赛场,车往湘江方向拐,周道明的家在顺江村。顺江村,顾名思义,只要江里涨水,周家的几分薄地就会被淹没。
家门口,73岁的老父亲坐在轮椅上,抠着小腿的痒处。里屋黑漆漆的,他的母亲必须拄着长凳才能挪动身体。周道明的床上,是没有被套的棉絮,以及一包价值1.8元的芙蓉烟。蚊香还剩半盘未燃尽。
此刻的周道明正躺在湘潭市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,靠呼吸机和点滴维持生命。双手被绑上淡紫色的棉布条,医生说是为了防止间歇性躁动。
当9月1日天他被送到湘潭市中心医院的时候,他总想喝水,喉咙里呜呜作响。医生嘱咐说他不能喝水,家人就用棉签沾了一点,碰碰他的嘴唇。他扭过脖子,手指指向水杯。家人不忍心,给他喝了一口,但马上就呕了出来。
45岁的周道明,双鬓已经斑白,眼睛深凹。前天下午,他做了3个小时腹部探查手术,切除将近1.5米长的小肠。这意味着,他的小肠坏死了一半。此外,弥漫性腹膜炎,感染性休克,急性肾功能不全和多器官功能衰竭,可能随时剥夺他的生命。
“他意识不清楚,痛也说不出,耽误了治疗。”主任医师马铁祥说,致病原因或许是周的腹部受过外伤,或许是他家的卫生、勃起障碍条件太差。
往事:暗无天日的窑奴经历
据他的母亲回忆,周道明是1992年12月22日下午4时走失的。周道明依稀地记得,他跟随当时租住在他家附近收废品的一些湖北人去了长沙,再后来不知是怎么就到了山西。
2007年6月26日,周道明失踪14年后,被山西有关方面护送回湖南湘潭。当看到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身体羸弱的儿子时,年过七旬的父母亲和他的三个兄弟简直不敢相信,他们以为周道明早已死去。亲人相逢,母子相拥,不禁失声痛哭。
在接受长沙媒体的采访时,周道明告诉记者,他被送进黑砖窑干活,天还没亮就得起床,每天要干上十八九个小时的苦活,稍不留神就会挨打。两只狼狗、5个打手时刻看管着他们,整天不能出门。晚上睡的是木板,吃的是馍馍、包菜,他们中年纪最小的只有8岁。
周道明回家的时候,头上有一处深深的疤痕,牙齿也掉了好几颗,他还被鉴定为认知存在障碍,属于十级伤残。邻居们说,14年前的周道明五官很好、皮肤白皙、身材微胖,与这个模样是天壤之别。
除开一身伤病,他带回家的还有1220块钱,是砖窑老板给的24天工钱。
生活:给中风的父亲炒菜吃
周道明一度成为湘潭乃至长沙媒体的关注焦点。一位姓张的模具厂老板得知,便请周到厂里当门卫,一个月700块钱,还管午饭。
2008年雪灾期间,周道明出门摔了两次跤,几天没去厂里。张老板委婉提出,怕他出事故,以后还是不上班算了。每个月还是发500块钱,除开缴养老保险,其它都帮周存起来。
后来,周道明的律师王莹带他去一家砖厂,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做事。周闷声摇头,说自己“已经有饭吃了”,从此再没有出过顺江村。
周道明喜欢钓鱼,由于心智有点问题,于是有人开玩笑说他做的是“直钩子”,但他总能钓上尺把长的鲢鱼。他会修灯泡,还打磨铁棒,自己做起子、钻子。他洗衣服用刷子,还不忘把衣角扯齐。他还给中风的父亲炒菜吃,口味偏辣。
周道明不断把流浪狗带回家里,给它们洗澡、梳毛。家人经常看到,他蹲在角落里,跟狗说“你要乖,你要快长大”。
周道光说,哥哥“脑子还是不太清楚”,吃过“治精神病”的药,后来又不肯吃了,说不想花钱。他的低保是每月100块钱。
周道明谈过一次恋爱。那年他24岁,皮肤白皙,身材微胖。经人介绍,他认识了某个漂亮的她。弟弟周道光回忆,对方可能是嫌周家条件不好,没多久就分了。那可能是周道明此生中最幸福,也最知冷暖的时光。前两年,弟弟问他还想不想讨个堂客。他讪讪地说,算了。
变故:住院前打死了自己养的狗
刘文斌的家,距离周道明家大概百来米。他知道周道明是“疯子”,半夜里总乱吼乱叫。全村人都不敢接近周,尽管周很少出门,也从来没伤过人。
弟弟周道光说,哥哥待人是客气的,而且记性好。村民和他打招呼,他会说:“哦,我记得你呢。”他不出门,是因为自卑,说“受不得别人的样子”。
越来越多的时间里,周道明躺在床上,一声不吭。亲戚送来一台索尼电视机,但很快就被雷劈坏了,雪花点淹没了演员的表情。
家人捉摸不清周道明的心情,因为他根本不说,也不提要求。给他吃一块冰镇西瓜,他就会露出笑容。
二十多天以前,郴州人郑灶军搬到了周家对面的小楼。一个大雨天,他亲眼看到,邻居的二儿子突然狂躁,活活把亲手喂大的狗打死了。当时,郑灶军的老婆只能搂紧1岁多的孩子。
没过几天,周道明说肚子胀痛。家人给他买了香蕉、泻药和十滴水,不管用。周开始无法进食,但肚皮一天天鼓胀,走路佝偻着腰背。被送进医院后,他把手臂上的点滴扯掉,把医生推开,说看病要花钱。周道光只好通知了王莹。三年来,王莹是除亲人外唯一与周道明接近的人,间或去看望他,算是朋友。
维权:四家黑砖窑赔偿2万块
湖南湘剑律师事务所的王莹,成为周的维权律师之一。他们一道北上,在山西永济呆了半个月,找到四家黑砖窑的老板。王莹说,周被奴役的案情,追溯到2004年3月就断了线索。
周道明在2007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说,“自己干了14年多的苦活,却没有拿到一分钱的工钱。”律师王莹说,目前掌握的证据能确定2004年3月之后的三年里是在黑砖窑干活,再往前,就不确定了。
后来,这四家黑砖窑的老板给周道明追加了2万块钱的赔偿款,当地劳动局也给了1000块钱慰问金。
但这段经历让他想起“砖窑”总有切肤之痛。回湘潭的路上,王莹让周道明用“砖窑”造句,他的回答是:“那里是穷人的砖窑,苦人的砖窑。”此行以后,维权索赔不了了之。
王莹说,周道明从山西回湘潭后,做过一次全身体检,当时并没有发现问题。突然发病,或许是精神上彻底垮了,或许是黑砖窑时期留下病根。
“14年,太久了。他已经彻底异化,见到黑砖窑老板还在憨憨地笑。”王莹说,周道明回到砖窑指认窑主时,他称呼对方“老表”,还特地打开口袋,得意地说:“我也有钱了。”周道明也许从没像人一样活着。
有朋友告诉王莹,死也许是种解脱。但王莹只有一个想法,就是要想尽办法救活他。当初从山西拿回来的2万块钱,本来说好无论如何不能动用,以后是周的养老钱“。但现在的情况,入院两天就交了8000多,2万块随便就花掉了”。
关注:窑工维权困难重重
对周道明的关注,很快从现实世界延伸到网络。知名媒体人钭江明以网友“寻找窑工袁学宇”的身份发帖说,“周道明是我所知道的被窑奴时间最久的黑窑受害者。”
9月2日,他向潇湘晨报滚动新闻记者表示,黑窑工现象一直存在,2007年时最盛,经过一系列力度很大的打击后有所好转。他认为黑窑工现象的症结在于,基层政府职能缺失;与社会上唯金钱至上的风气有关。
黑窑工在维权等方面面临大量问题,他介绍,黑窑工张徐勃因为大量媒体报道引起中央重视获得赔偿,其他黑窑工还没有超越张徐勃的“成功案例”。
在一个窑奴的厄运面前
周东飞
写下窑奴这个词,让人颇踌躇。湘潭农民周道明曾经是一个窑奴,但在2007年他获得了解救。今天他和你我一样,是一个自由的公民。将窑奴的身份再次加在他的身上,是否意味着某种不尊重?最终,我们依然在这篇社评的题目中使用了窑奴一词,因为我们需要铭记,湘潭人周道明曾经身为窑奴而历经苦难,而且他的厄运并没有因为获得解救而一去不返。如今,这个曾经的窑奴正遭遇重病的煎熬,他的生命随时有可能伴随痛苦一道湮灭无踪。
我们身处一个遗忘获得了加速度的社会,信息以几何的方式不断生成,上一眼浏览的东西这一眼已成旧闻。以信息更替的角度来观察,3年实在太漫长,如果不是黑砖窑、黑煤窑的事件一再重复和曝光,我们是否还能记起2007年前后被发明出来的窑奴一词?3年时光对于周道明来说,却是弥足珍贵的,他脱离了毒打、恐吓、被迫劳动的噩梦,赢得了一个公民应有的自由生活。3年是短暂的,脱离了奴役的地狱,旋即又陷入病痛的地狱。他的小肠坏死了一半,弥漫性腹膜炎、感染性休克、急性肾功能不全和多器官功能衰竭,可能随时剥夺他的生命。如果不是这些骇人的病名,我们可还记得我们的乡亲之中有一个窑奴周道明?
我们不记得了,我们有太多理由去忘记。比方说,我们以为他已经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,我们有更多更重要的成就、苦难和突发事件要去关注,以及等等等等。可是也许我们忽略了,周道明从一开始就没有获得他应当得到的公平和正义。他被山西有关方面送回的时候,仅仅获得了1220元“工资”。在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免费法律援助下,周道明曾回山西维权,也仅仅得到了2万元赔偿。由于一个砖窑老板在逃,周道明14年窑奴生涯的索赔遭遇搁浅。他回到的依然是艰辛的生活,2万元赔偿成为全部养老的希望寄托,他吃过“治精神病的药”,他“受不得别人的样子”。他宁愿与流浪狗为伙伴,又把亲手喂大的狗活活打死。
17年前失踪,14年身陷黑砖窑,3年前蓬头垢面还乡,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关于窑奴周道明的大致线条。周道明原本就有些精神方面的问题,但这不能被看作他全部厄运的根源。因为有精神疾病,所以更应当被家庭和社会所善待,但他却失踪了,被拐骗,被殴打,被强迫劳动,被当作只会出力气却不需要支付报酬而且无力反抗的工具。尽管有好心的律师愿意帮助他维权,但也只能证明他最后几年被奴役的现实,还有十多年的正义和真相到底何在,不能因为他的心智不够健全,就因此让这段应该得到补偿的时间变成悬案。他有低保,有企业老板愿意帮他,他所得到的难道真的已经毫不亏欠了吗?
作为最无力者,社会应当为他们所遭遇的不幸有所歉疚并所有补偿。让他去找砖窑老板,或者认为他目前的境况已经不错,这都是可以自由表达的看法。但是,在浩瀚的历史背景中,我们永远是作为一个整体活着,那些最贫弱者的悲惨命运,永远都不会成为其他个体值得炫耀的光荣。或者说,既然同为人类,你与我与他,仅仅是一种指称上的区别,人人都能够摆脱厄运,我们自己才会免于身陷厄运的恐惧。古人说,“根在,则虽处厄运,犹如霜后之花,其复发也。”守望相助是社会之根,也是每一个人的根,在一个窑奴的厄运面前,我们真切地期待霜后之花可以复发。
他曾经是窑奴,被奴役和盘剥,被毒打和折磨,他没有获得必要的补偿,他如今病入膏肓,作恶者不是我们,但我们又如何能够安心地成为旁观者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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